玉楼春·春景
北宋 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北宋文人宋祁(字子京,998-1061)这首词名气很大,尤其是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几乎是家喻户晓。他曾与欧阳修一同修著《新唐书》,官居工部尚书,也因此被世人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但是关于这一句,后世文人又颇有争论,有的认为非常高明,单单一个“闹”字就使境界全出,有的认为于理不通,甚至认为这个“闹”字粗俗不堪。那么今天我们就单单来聊聊这一句,看看这流传千古的句子,到底是境界全出呢还是粗俗不堪呢?
清代文人李渔在其《窥词管见》中对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有过这样一段评价:“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时贤勿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余心者,“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是也;有飞声千载上下而不能服强项之笠翁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是也。“云破月来”句,词极尖新而实为理之所有。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著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子京当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名,竟以此作尚书美号,岂由尚书二字起见耶?予谓“闹”字极粗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近日词中争尚此字,皆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古代文人作诗作词,往往语出新奇,但是用语再新奇,也必须符合常理,想要语出惊人,首先不能超越事物常规的范围。他举例子说道,“最令我心服口服的是,张先那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而流传千古却名不副实,最不能让我心服口服的便是宋祁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他接着说道,“云破月来”这一句虽然用词极其刁钻也很工新,但还是符合常理的。但红杏枝头,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理解。他说他理解不了!打闹争斗发出声音才可称之为“闹”,桃李虽然也是争春,但若说红杏闹春,“我绝没见过,没见过我就理解不了”。于是,李渔先生说,“闹”字要是可以用的话,那岂不是“吵”字“斗”字“打”字都可以用?还说宋祁以此名扬天下他第一个不服,说宋祁是因为身处尚书之位,才得到这个称号!最后他批判道:“闹”字实在是个极其粗俗的字,不堪入耳,这个字就不配写进诗词中,现在的人们崇尚这个字,都是宋祁一人之流毒。
李渔这话说的可谓尖刻,不过也带着深刻的个人倾向,那么咱们就来评一评这个“闹”字到底好不好?
初春时节,最能体现春意的或许就是这些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花朵,而不经意间,抬头望去,树梢枝头上的花朵,总能唤醒你冬去春来的欣喜,所以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从句意上来说,是能表达出人们对春天那种生机勃勃的喜悦之情的。但这个“闹”字到底用的好不好呢,是否可以用“吵、斗、打”等来代替呢?
钱钟书先生也对这个“闹”字有评价,说词人用这个字是想把事物那种无声的姿态描摹成好像有声音,表示他们在视觉里仿佛获得了听觉上的感受,这样就有了立体的美感了。
若是让我来下结论的话,我会说,这个字用的非常好,我非常认可并且推崇,我反对李渔的那个观点。为什么呢,理由有以下几点:
要讨论这个“闹”字用的好不好,首先要看它能否表达出人们心中的那一份喜悦的感受,它能否恰到好处的描摹出人们在初春时节被百花枝头惊艳到的那种雀跃之情,它能否将诗人和读者的“胸中块垒”吐出,让读者读来既能感受到诗句的美,也有一种心中想说的话被诗句表达出来的那种倾吐般的快感。无疑,这个“闹”字,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都做到了。
第二个是,这个“闹”字不仅表达出了春天的美和繁花竞艳的热闹,它还“引领、启发和提升”了读者对这种美的感受。就像钱钟书先生说的,这个“闹”字仿佛使读者获取到了听觉上的感受,这的确是一种立体的美感,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但其实我想说,我们或许不必真的将它理解为“某一种知觉”上的感受,我们可以想象出那种百花斗艳、春意盎然般的锦绣绚烂之美,这个“闹”字不必是听到的,它就是热闹,就是欢快,就是一种喜悦之情。所以,有人就说,诗词的第一层境界是“画工”,即将眼前的景色、心中的情感等“一语中的”似的描画出来。而比这境界更高的一层是“化工”,即“化腐朽为神奇”中的这个“化”,它既将景色和情感描写出来,又引领读者往更深广的景色和更丰富的情感中去体会、去感受,而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便绝妙的做到了这一点。
第三个是,它是否符合一种标准,即作诗作文时的那个通用的标准,“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并且再进一步做到“情景相生”呢。无疑它也是做到的,它不仅将难写之景写出了身临其境的感受,更将人们走进春天时那种生机勃勃的澎湃心情写出来了。有人说诗词中要体现境界,需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我们可以反过来描述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是“着一闹字,尽得风流”。